暮色

【太中】迟迟吾行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山楂树》海子


“……嗯,武运昌隆。”

听筒里传来挂断后的忙音。

太宰治随手把电话撂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他从桌子上的一堆报告中抽了一份,探进尚窜着火苗的烟灰缸。明亮的橘红色贪婪地卷上来,从角落开始蚕食,啃啮出不规则的焦黑色边缘。他耐心地一点点把文件推进火里,像是在给心爱的宠物喂食,就差拍拍火焰的脑袋说,今天胃口不错。

这间人人艳羡的奢华办公室里并没有装烟雾报警器,太宰治和中原中也都嫌太麻烦:中原中也考虑的是每次暗杀爆炸后再装总是大动干戈,他则觉得中也每隔几个小时犯烟瘾还要离开房间太扰人。

现在看来倒是方便他烧掉这些文件。

桌上摆着的是中原中也四年来上交的工作报告,太宰治烧完拿起下一份,瞟了一眼署名,断定是两年前的——签名在页面底部,上面是详细的任务记录,签的是全名,字迹也尚能辨认。四年以来他亲眼见证了中原中也从认真记录到胡写的全过程,从原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到最后署名只有一个懒得画圆满的C,比N要少一笔。

倒也不能全怪中原中也,报告书的频率是他定的,从原来大事留档到后来事无巨细都要写,甚至要写为什么迟报——即使原因是他去中原中也公寓做到半夜也要报。这种情况下潦草是必然的结果,值得意外的是中原中也仍然每次都交。

好像只要太宰治要,中原中也就给。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把文件一份份送进火里,仿佛闻不到房间里浓郁起来的焦糊味道。直到最后一份文件的焦尸落在灰堆顶部,才按下换气系统的开关。接着,他把烟灰缸推到桌子边缘,弹弹珠似的轻轻一弹——

“咚”地一声,烟灰缸连灰带盒砸进垃圾桶。

华丽而空旷的顶层办公室休克般地停滞了几秒。

太宰治在乏味的沉默中终于失去了对这项娱乐活动全部的兴趣。他坐正了,目光依次扫过桌上另外的几摞文件。司法、金融、武力……港口黑手党这些年的基业都在这里。中也在办公室陪了他这么久,心里大概也有数,无非是几个事关世界存续的节点要留几个方案,免得他的最高干部被俄罗斯人骗走还帮人数钱。

现在计划走到第三阶段,信应该已经送到武装侦探社,几小时后芥川就会到黑手党总部,银的事情也安排过了,那么在第四阶段之前就是自由时间。

太宰治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腕表,随后想起来中原中也刚上飞机不久,现在大概和他的时差还不到两个小时。于是他起身,走到墙边敲击几下。墙壁推开一个窗口,露出特殊金属制的保险箱。他打开,取出一本厚实的书。

书籍是欧式装帧,书脊边缘磨得微微褪色,和首领办公室里拿来充数塞书柜的其他书没什么两样,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边角的鼓翘,证明繁复的欧式风格是二次包装。保险箱底还放着一个文件袋,袋子上印着机密的印章。

太宰治扫了一眼确认文件还在,抱着书走回办公桌前,按下内线的拨号键。

“小银,十分钟后来办公室一趟。”

说完,他脱力似的仰面摔在高级皮革座椅上,把书放在膝盖上,随手翻开其中一页,抬手覆上去。

人间失格自动触发,太宰治仿佛瞬间置身爆炸中心,周遭的一切刹那间被白光吞噬一空,紧接着无数条线从他手中的书中开始延展,他则被不可见的力量猛地推到其中一条线的末端。

而太宰治对此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只是等待“书”所制造的特异点平稳下来后,站在原地,望向最临近也是最明亮的一条线。那条线和自己脚下的这一条本是一条,直到走到六年前的分岔口。

他安静地望着,在停滞的时点无数次地重播着那些看过千百次却从未属于他的回忆。这一流程他早已驾轻就熟,只是这一次他刻意忽视了“这是最后一次”的可能性。

是一样的,他在心里说,这一次也是。

就像每个阶段的重要节点结束的时候,就像中也每次出长差的时候,就像他第一次拿到手里这本书的时候。

太宰治想,那天是晴天。

否则深夜的月光不可能毫无障碍地登堂入室,把沾满黏腻鲜血的保险箱映得晃眼。而他在敌对组织的顶楼办公室被满室血腥味呛得头晕,差点听不清打开箱子时密码转盘拨动的清脆声响。

想来那应该是来自命运的警告,而他没能听懂。

他只是毫无警戒心地取出那本白色封面的文学书,为了确保没有敌方异能附着,翻开了扉页。

世界的全部可能性洪流般倾泻开来,把唯一的真相端到他眼前。他看到如今尚未谋面的友人死于算计的枪下,看到自己在不同的立场上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数个一生那么长的记忆灌注进他的大脑,其间的悲喜一时间让他几乎无法消化。

等到下属出言提醒,他才堪堪回神。冷汗已经浸透了绷带。

刚刚的是什么,幻象的异能?不,异能无效化没有例外,还是说这本书只是载体,异能者另有其人?或者这本书本身是异能武器,只是因为异能无效化所以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他清清嗓子稳住声音,向部下询问刚才是否出现幻觉场景,得到的回答是无一例外的“没有”。他打开书页在他们面前展示、让他们触碰,得到的也只有“看到的只是空白的文学书”这样的回复。

他若无其事地宣布任务结束,遣散了部下,坐在保险箱上,只觉得月光冷得渗人。

目前“是否是针对异能者的异能武器”这一可能性尚未排除,但他心里隐约知道这一条被证伪也只是时间问题。不出意外,他所进入的空间是类似于“特异点”的存在,而他在其中看到的,是存在于纸页之外的“真实”。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这一事实被猝不及防地摊开在他面前。

命运在他足够聪慧却一无所有的十六岁塞给他所谓真实世界的剧本,讽刺地问他:

你是要对拉过另一个你一把的朋友见死不救,还是要放弃你现有的“虚假”人生?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太宰治打开,是中原中也的消息,说另一边刚刚完工,现在过来汇合。他正要回复,却被一闪而过的念头挂住了指尖。

如果他离开了港口黑手党,中也呢?

估计还是不会跑掉吧,以那个责任心过剩的性格。他这样想着,第二次翻开了“书”。

如他所料,中原中也没有和他一起走。他叛逃四年后他们在地牢里狼狈地重逢,在敌人眼里是不曾敌对的“七年伙伴”,作为失去了名头的搭档并肩作战,直到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活到的年纪。

陌生的情绪被压缩进心脏的搏动,像是有什么自血肉之下声势浩大地生长,攀过气管,缠住咽喉,在眼角洇出欣喜又酸涩的战栗。

太宰治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难以自抑的羡慕。

月光下翻开的扉页像是中原中也买的横版过关游戏的地图节点,一旦跨越,除了退档,就再没有回头路。

机械都难以匹敌的头脑很快推理到了结局。如果他选择救织田作之助,为了保证世界存续,他需要借助芥川龙之介和中岛敦两人的力量。而要让两人合力保护“书”,少不了要解释“书”的运作机制。但根据刚才从“书”里知道的,在“可能世界”里,认知到世界真相的人数不能超过两个。

换言之,他的死亡是计划成功的必要步骤。

太宰治思考得太专注,甚至没发现中原中也到了顶楼。等他感觉到身侧一空,想要提醒已经晚了。作为补救措施的人间失格因为没有触发而被理解为例行整蛊的时候,太宰治知道,最后一种自欺欺人的可能性也被排除掉了。

中原中也提着他的领子发火,太宰治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趁着对方松懈的间隙抢回“书”下楼,面对搭档异乎寻常的敏锐,敷衍地装作自己没事。但在走到通向敌方酒窖的分岔口时,他还是没忍住,问中原中也要不要去喝酒。

他只是没来由地想尝尝,柏图斯是什么味道。

那是太宰治第一次喝葡萄酒,他既不适应单宁的口感,也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只是固执地喝完了一整瓶,在理智摇摇欲坠的边缘做了决定。

如果“人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活”,那么看到一切的他至少应该不计代价地把这个世界留住。

可醉意是不由人的。

他在酒柜前蜷缩成最安全的姿势,一声声地喊着搭档的名字。

中也。

中也。

中也。

太宰治在心里喊了千万遍,可说出口的只有三声,一声比一声长。

如果我们像“我们”那样,我又能叫你的名字多少次呢?

他一次又一次在唇齿间咀嚼着对方的名字,像是要补齐中途离场的遗憾。

可他心里知道,终究是叫一次少一次了。

他一口吞下喉头的滞涩感。

“还好,还有中也。”

而在他自顾自地结束这一场悲剧之前,对方接过这句话的速度快得像是刻印在本能里。

中原中也说,废什么话,我们可是搭档啊。

太宰治模糊地记得自己当时该是笑了的。笑到最后,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一句:

太好了,在这条路上,你还在我身边。

 

22岁的太宰治合上书。

信马由缰的回忆随着世界回归原状戛然而止。十分钟还没到,他把“书”搁在一边,转头把文件分门别类地放进办公桌的抽屉。

抽屉的空间比他预计的小,最后一叠文件没能放进去。太宰治拉开下面一层抽屉,看到一只被他遗忘的医药箱。

他一时晃神,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自杀,也很久没有受过伤,现在身上只剩下久远年代的伤疤能为他自杀的爱好和黑手党生死边缘的生活作证。而见到那只医药箱,更多是在中原中也受伤的时候。

说来讽刺,中原中也说了一千次要亲手杀他,到最后把他保护得毫发无伤。

太宰治把箱子拎出来打开。箱子最上层放着的是一卷拆开的绷带。他抬手摸向左眼,那是昨天晚上中原中也给他换的——自两年前开始这件事就全部由中原中也代劳了。

不过说到底,最初缠在左眼上也是中原中也的杰作。

他们拿到书那天他喝了半醉,中原中也懒得把他送回集装箱,索性直接搬回了自己的宿舍。

当天半夜太宰治是被眼睛上的绷带闷醒的,说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液体把绷带变成黏糊糊的一团,触感恶心得像是化掉一半的软体动物。他把中原中也摇醒,要对方给他找一卷绷带。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你自己找啊!”中原中也把头埋进被子,试图隔绝噪音和地震似的晃动。

“谁知道宿舍里医药箱都不放一个的打架狂会把绷带在哪儿啊!”

“谁要管你!”

“……中也知道为什么我不住宿舍吗?”太宰治语气突然缓和下来,中原中也闻言眼睛睁开一条缝,等他的下文。

“这块地是森先生成为首领后最早拿到的一块地,价格很便宜,中也知道为什么吗?”太宰治舔了舔嘴唇,看着中原中也无意识地由平躺转为方便起身的侧卧,眼睛已经睁开了一半,“因为这块地原本是战时的实验基地啊。”

“每天会有很多人在异能实验室里死掉,被活剥的、药物毒发的、窒息死的……他们死掉之前因为受折磨身上难免会有伤口,给伤口绑上绷带是很合理的事情吧?但是很遗憾,战时医疗条件很糟糕,所以绷带经常是湿的……”

“所以啊,这个,”他指指眼睛上的绷带,“如果不及时换掉的话,就是定位器,会有鬼来敲中也的门,中也没有听到过吗?那种声音,咚、咚、咚……”他配合着话音敲中原中也的床头,一下、一下……

“闭嘴啊混蛋!”赭色头发的搭档这下终于睡意全无,一跃而起,利索地从衣柜下层翻出一只医药箱,拿了两卷绷带走回来。太宰治把湿透的绷带解下来,正要接手,却被中原中也钳住胳膊捆住了两只手。对方起床气发作之余甚至还记得他开锁的手艺不错,认认真真地打了一个手铐结之后,又补了两个死结。

确定绳捆结实了,中原中也才拆开另一卷绷带,要上手绑时却停住了,大概是没有旧绷带指引,一下记不起来太宰治到底绑得是哪一边。他抻着绷带左右比划一番,最后露出一个“管你的,我给你绑哪边就是哪边”的表情,挑了个顺眼的方向裹上了。临钻进被窝前,还不忘指着太宰治手上死结做最后通牒:你再作妖就把你扔出去喂鬼。

太宰治叫他这一番折腾下来啼笑皆非,看中原中也躺下就要昏睡过去的样子也没来得及补上那句“骗你的。”他酒醒了不少,一时间也睡不着了,就坐在榻榻米上裹着中原中也绑反的绷带和手腕上解不开的死结发呆。不常用的右眼视物还有些模糊,他又披着一身的汗,像是浸在清醒梦里。

身侧的呼吸声渐渐沉下去,太宰治无端想到,要是在十五岁前,在他和羊之王相遇之前拿到“书”……

那样大概能省去不少麻烦,说不定能有什么办法把中也也放到武装侦探社去,他也就不必忍受互相折磨的这两年,“污浊”能受中也控制的话后续维持世界存续也能轻松一些……至少,他好人做到底,在他下落的这条路上,能看到中原中也走向无拘无束的背影。

“早点拿到书的话……”

中原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听到了,模模糊糊地哼出一声鼻音。

太宰治平白对“中原中也眼下在港口黑手党”这件事多出些实感,转眼便叫“好人”的门槛绊了个跟头。

就算之前拿到书又怎么样呢?

终归,他舍不得放中也走的。

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最终沦为醉鬼的梦呓,说的人说不明白,听的人听不清楚。

 

门被敲响。十分钟到了。

黑色工作服的秘书走进来,见到医药箱,恭敬地问他是不是受了伤,是否需要治愈系的异能者。

“没有,”太宰治把箱子盖好,站起身,“只是想起了值得怀念的事。”

“任务资料已经发给中也了吧?”

“是的。”

“我下午要出去一趟,辛苦你在你哥哥来之前安排下去,这间办公室靠后的落地窗那里加一个吧台,装好之后……放一套纸笔。”

“好的。”

从不多打探的优秀下属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首领,您……有话要带给中原干部吗?”

太宰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中原中也大半年没有像这样出过长差,他都快忘了,以前他总是有话要给对方带的,最早是要伴手礼,之后让他去看过哪国的庄园适合退休后的度假,也有时候是无意义的挑衅,诸如当心晚上被人爬了床,脑袋留在异国他乡。

太宰治沉默地思考了一阵,时间长到芥川银开始担心多问的这一句话是否触怒了首领时,他终于开口:

“没有了。”

 

办公室里又剩下太宰治一个人。

他把最后一份文件连同医药箱放回抽屉,按下了落地窗的遥控器按钮。

墙壁上的纯黑色自下而上融化,窗外的夕阳景色仿若巨幅的油画徐徐展开。白色的光球划开一道橘色的光带,将天空海色映得分明。城市淹没在逐渐暗淡的光里,鳞次栉比的高楼显现出朦胧的青灰色轮廓。

太宰治站起身走到窗前,四下打量了一番,又数着步子走了几步,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位置。他侧过身,面向首领办公室的大门。衣领位置的红围巾传来重压的错觉,沉到他几乎想要弯腰完成一个拥抱。

太宰治知道,那份重压来自四年前,他成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那一天。

有了“书”里的情报,他轻松地让森先生躲过了一次凶险至极的暗杀。以此为条件,他成功坐上了港口黑手党的第一把交椅——和计划中一样。

他从敦原来生活的孤儿院走出来,现在该叫森先生退休后的工作场所,给中原中也打完电话,拿着银色手谕回到总部,在大厅迎战得到错误情报的暗杀者和认为他谋杀了森先生的先代派死忠。直到一小时后中原中也赶到,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行了第一个干部对首领的礼。

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

太宰治低下头,看着中原中也的发旋。他十五岁和对方第二次见面时的诅咒起效明显,倘若中原中也没戴帽子,他们并排走在一起时,他已经能隐约看到中原中也的发顶,但那和主动脱帽俯身时露出来的发顶终归意义不同。

他本来以为自己很期待的,期待中也恭顺地俯身行礼、叫他“首领”,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在嘲笑激怒对方之后打着首领的幌子全身而退,看中也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然而他站在大厅里,品尝着这份他给自己准备的犒劳点心时,只觉得酸涩得厉害,像是被扎了满口吐不掉的血。

太宰治含着这口血指挥活着的人处理好尸体,安顿好港口黑手党躁动的合作方,按照之前的准备布置好需要立即调整的战略。一切结束,他和中原中也一前一后筋疲力尽地走到首领办公室门口时,他终于知道淌血的伤口在什么地方。

芥川的身世经历、敦所在的孤儿院、森先生遭遇暗杀……他拿到“书”时所见的事情被一步一步地印证,不可抵抗地发生,把故事推向他写好的终局。

这本是毫无意外的事,只是他突然想到,在他死的时候,中原中也也是像今天这样接到一个电话、赶回总部、处理好他死亡后的一切、走过大厅、走到顶楼的办公室……

甚至不需要再行对首领的礼,大概能走得快点。

他第一次在不可更改的命运洪流中感受到名为“恐慌”的情绪。

那之后说了什么太宰治毫无印象,可能是强调此后中也要做他的狗,可能是荒诞不经的种种要求。他只记得舌头被大脑下达了“不许停下”的指令,好像这样就能把命运表盘的秒针卡在这一秒,卡在一门之隔的身份之前。

“够了,太宰。”

直到他被突兀地打断,习惯性地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睛。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斥着坚定,和他决定留住这个世界同样的的坚定。

那双刀一样的眼睛一寸寸地将他剖开,连同他的绝望和恐慌一起。刀刃上蒙着血一样暖的光,光里中原中也无所谓地耸耸肩,用寻常的语气说,你怕什么,反正无论怎样我都在这里。

太宰治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中原中也接住了。

他默不作声地走进办公室,在夕阳落幕的时候把加冕的红围巾递给他的新任最高干部。

中原中也不擅长给别人戴围巾,或者只是借此对他表示不满,红围巾压着衣领恶狠狠地勒在他的后颈,压得他向前倾身,伸出手去就能抱住他的搭档。太宰治听着他们交错的呼吸声,在中原中也整理他的衣服时感受着擦过颈侧的手指的温度。

他最终还是没有伸手。

太宰治穿过四年的光阴,挺直了脊背。

他转向窗户,抬手在唇边比了一个夹着烟的手势。

几天后,中也会在这里像这样抽一支烟。

 

首领办公室的门今天第二次被敲响。

中岛敦带来第三阶段过半的消息。尚不成熟的白虎少年向他询问理由,太宰治挑了个不会影响计划推进的解释,却在对方离开办公室之后回神,觉得这话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无法反抗。即使是我也是一样——”

他等到夕阳的橘调消失,浓缩成赤色的一团时,摘下戴了四年的红围巾,难得守规矩地叠好放在桌子上,离开了办公室。

他的自由时间结束了。第四阶段开始,他该去告别了。

办公室外的走廊仍是和四年前如出一辙的暗色,唯一不同的是新换的高级地毯。新地毯收音效果很好,不仔细听几乎辨别不出皮鞋落下的动静。

此刻整栋楼里的人基本上都在忙着对付入侵者,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太宰治只身走到一半,忽地被陌生感包围。他顿住,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确定异样感来自身后缺失的轻微的脚步声。

他的最高干部不在这里。

无法忽视的异样感提醒着太宰治,他习惯了中原中也在的时候。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或者说不习惯才奇怪,他们从十五岁开始并肩作战,做了三年的搭档,两年的上下级外加两年的床伴,单说他自己没有去武装侦探社一件事上就比“书”外面的世界多出四年的相处时间。

太宰治到做首领的那天都以为,到他死为止,他们会一直做亲密无间的搭档。

或者说,本该如此。

直到他面对中原中也一次又一次针对他计划的质问只能哑口无言,拿着“书”一遍一遍推算试图找到一个能平衡他的计划和他们之间信任的方法未果时,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事难两全。

又一次暗杀结束后他醒来,正被中原中也半背半拖着往回走。明明被暗杀的是他,浑身被血浸透的却是中原中也,他自己浑身上下只有弹片的擦伤。他听着中原中也疲惫的喘息,像是在胸腔内缓慢地拉扯着锯木头的长锯。

气声交叠出疲惫感的共振,太宰治忽然觉得要不就这样算了,他和中原中也和盘托出,中原中也听完想走就走,他一个人死掉也无所谓,至于世界这边,总会有别的方式来弥补,总会有的。

中原中也不知怎的感受到他醒了,开口时声音粗哑,叫他醒了就下来自己走。

太宰治没动,甚至勒得更紧了些。他贴着中原中也的肩膀,第一次和中原中也说,我总有一天是要死的。

中原中也啐了一口血沫,就这么继续拖着他走。我知道,他说,等你这家伙对港黑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亲手送你上路。

那我死了你怎么办,太宰治问。

中原中也笑了,我?你死那天我给你坟头上来一杯89年的柏图斯,你死了以后轮到老子当首领,没人压着没人找茬,那种自在的生活简直求之不得。

太宰治安静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喜悦”的情绪在日复一日的死缓途中已经变得和麻木没什么两样,“笑”这一行为更像是神经过度兴奋的条件反射,比起情绪表征更接近于发泄。

他明白了。

他和中原中也被扔在两条限载一人的船上,越是着急地奔向彼此,两条船的距离越远。中原中也想知道他的计划,想让他安全着陆,他不说就会失去中也的信任,但他一旦开口就是两个人的死局:中原中也陪他殉他的道,或者世界毁灭谁也活不了。

命运放在他面前的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

好吧,我放弃了。

太宰治把头埋进中原中也的颈窝。

他选不了那条纵身一跃两个人葬身湖底的路,只好静静站在船上,任水流把他们推向各自该去的地方。

他那么想要活着,我要为自己而死的时候总不该带上他。

 

Lupin酒吧外的巷子有种驱不散的潮湿气味。太宰治告别结束走出来,觉得眼睛被水汽熏得想要落泪,肩上却是久违轻松,像是脱去了一层陈年的蜕。他走到巷子深处,摸出一支烟,拨开打火机点上。

他没那么喜欢烟草的味道,只是偶尔提神,或者在中原中也事后吞云吐雾的时候跟着来一根。

粗砺的尼古丁味道在喉咙里逡巡一圈,吐出烟圈口型像是在念搭档的名字。

他和中原中也发展到现在这个比炮友多比爱人少的暧昧关系有一半算是意外。

他本来是打算和中原中也保持距离熬过这四年,但到死亡来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伸出去的手。

爆炸系异能在距离他一米的位置炸开,他甚至能感受到空气的扭曲,死亡近在咫尺时中原中也把他一把拽开,硬生生地在四散迸溅的弹片和玻璃渣中把他护得周全。

太宰治很长时间没有离死亡那么近过,从前向往的终点如今面对时只剩下本能闪烁着零星的后怕。

他从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死的时候就开始勾勒自己的死法。十四岁他觉得结束无聊生命体征的最好方式是能欺骗感官的药物;十六岁他想着中也命这么长,他们能走到港黑坍塌的那天,在废墟里相继死去,他要在中原中也还剩一口气时解除他的污浊,一定要死在中也前面,视网膜上留下对方看着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的悲苦相;十八岁他退而求其次,中也本来也没说好要陪他走多久,好歹他死的时候还是首领,中原中也还是他的最高干部。

而到他二十岁真正和死神迎面擦肩的时候,他看到中原中也合上他的眼睛、操办他的葬礼、亲手刻他的碑,他几乎毫无留恋地走到地狱门前,听到魔鬼问他一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

他终于想起来,他好像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中原中也了。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起身收拾残局的背影,又一次没有选择他的良知。

“来做吧,中也。”

他扑上去,贴上唇齿,在一片狼藉的首领办公室里重复着不表达情绪的条件反射。锥心的刺痛从手心窜到指尖又一路狂奔到心脏,痛得他想要蜷缩起来,痛得他想要流泪,于是他只好在再笑不出声的时候,毫无预兆般地补上只有他自己能明白的后缀。

“好疼啊,中也。”

我们是命运的切肤之痛。

中原中也似乎也做了决定,在最初的挣扎之后又恢复到平时近乎“予取予求”的状态,几乎让太宰治产生了对方和他抱有同样感情的错觉。

是什么感情呢?

太宰治想,或许是数年以来搭档的习惯,或许是变了质的胜负欲,或许是相依相偎之下无从选择的占有欲,但总归不会是爱的。

那天之后太宰治没有主动提起他们的关系,中原中也也默契地避而不谈,似乎这样的发展不过是相依为命的一个必然阶段,不需要冠以额外的头衔,不需要额外的解释。他们依旧做着互相招惹的上下级,唯一的区别是不时的擦枪走火。

这样就够了。太宰治吻上中原中也的蝴蝶骨时想。他是抱着这个阶段终究会结束的心情开始的,可中原中也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总是要自由地活下去的。

然而人心总是贪婪的,没人比太宰治更清楚这一点。他一边贪恋着中原中也无意间留给他的甜头:精挑细选的伴手礼、丢在抽屉里的钥匙、任务结束后的电话,忍不住得寸进尺地索要更多,一边又频繁地把对方送到他看不到的大洋彼岸,重复着等待和冷静的过程,像个戒毒失败的瘾君子。

只是,偶尔,在意识的边缘,他想要逃出去。

他在某一天午后听到中原中也和他说着走吧,一把扯过他的胳膊跑起来。他们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跑过世界的尽头,跑过翻动的书页,在一无所有的光明里开怀大笑。

他被面部肌肉的扯动惊醒,在亮着台灯微弱灯光的漆黑办公室醒来,想起中原中也还远在欧洲。

肋骨上的新伤在不合适的睡眠姿势下撕扯出痛觉神经的尖叫,太宰治抓起电话给中原中也拨过去,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开始毫无形象地哭诉:中也,我遭遇了暗杀,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对面虽然是秒接,但说话的声音分明是刚醒,带着起床气的暴躁:怎么没打死你,半夜给我打电话就是说这个?

太宰治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时差问题。吵醒任务中搭档的轻微负罪感和对方秒接电话的隐秘喜悦揉作一团,他翻身趴在沙发上,也不管会不会压到伤口。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隔着棉花透出来,闷闷的:可是中也,真的好疼。

 

香烟燃烧到底部,太宰治把烟头按熄了,原路返回,乘电梯上了港口黑手党总部的天台。

天台上的战况如他所料的精彩,后续说明的内容也早在头脑中模拟过,万无一失到无聊透顶。

他一步步走到天台边缘,那里的护栏早已拆掉,只要轻轻后仰,身后的风就会接住他。

终于轮到他得偿所愿。

“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好像回到故乡前一日的心情啊。”

太宰治这样说着,却看到十六岁的某一天,黑手党一群人在天台上同样的位置抽鬼牌,彩头是公共冰箱里最后一罐冰可乐。玩到最后一轮只剩他和中原中也两个人,中原中也剩两张,他剩一张,轮到他抽牌。

蛞蝓的心思很好猜,他不费什么功夫就知道鬼牌是哪一张。只是伸手的时候他看到对方肿起的眼角,想到今天来玩鬼牌的人里少了平常总是把中原中也拉去聚会的大叔。

他当时想着,只是担心蛞蝓哭多了会化掉,才让出了最后一罐冰可乐。

现在也一样,太宰治想,轮到我抽牌,你没得选了,中也。

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坠落。

坠落是羽毛般的自由。

轻盈到握在手心时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重新拥有。

太宰治向落下来的地方伸出手。

有什么东西压在他手腕上,沉甸甸地。

他差点忘了,那里有一块腕表。

双时区的机械表,深蓝色的表盘,银色的指针,是中原中也某次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对方交给他的时候别过眼神说戴不戴随你,他也照常回复中也的品味真的好差。

可他其实很喜欢,就像喜欢中原中也每一次按照他的喜好买回来的小物件。上面小小的表盘在中原中也下一次出差的时候被他调成了大洋彼岸的版本,显示着一个他不必心算也能脱口而出的时间。

中原中也不在的时候,他像孩童时代一样把“书”放在膝盖上,盯着长长短短的指针,坐在首领的皮椅上,批着文件等,打着电话等,喝着咖啡等。

等时间过去。

等最短的针走过一格、两格、三格。

再走过一格他的任务就会结束。

再走过两格他就可以接他的电话。

再走过三格他就会登上目的地是横滨的飞机。

就像现在,再走过八格,他就会戴上他的红围巾。

他还能在中也的记忆里多等他八个小时。


黑手党的楼建得太高了,太宰治想,比十六岁他们拿到书的那栋楼还要高。

高到双脚悬空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下是他们两个人夙愿得偿,中原中也再不用在杀他和救他的选择之间挣扎。

而在落地之前,他却已经开始想,

他是该给中也留一句遗言的。

 

Fin. 


评论(8)

热度(103)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