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太中】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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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醒了。

天光尚蒙着要退不退的暗色,首领办公室的小窗一夜没关,冷风径直灌进来,贴身的西服浸透了夜晚的寒凉,附在皮肤上,像冷血动物新蜕的外皮。

桌面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凌晨,日期是太宰治死后的第三天——托那家伙突然消失的福,他已经连着看了两天的文件。

中原中也撑着桌子站起来,胳膊被压了一夜,麻得几乎没了知觉。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抬手想关上却又做罢,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点上。

尼古丁过肺一遭,喷在空气中弥漫成朦胧的一团,隔着烟雾隐约能看到烟卷尽头的红色光点活过来似的亮了一下。

他得承认,在这种时候他有点想念太宰治。

新加的窗台上落了一支笔和几张纸,中原中也一把抓过来的时候自嘲地想,最好别是那家伙知道他会这么干然后故意留的。他难得想写点什么给太宰治,可不要这么败兴致。

至于这封信到底如何寄到,中原中也拧开笔盖的时候想,哪怕给他烧过去呢。

钢笔笔尖抵着纸面,遵循着肌肉记忆连出一个“Boss”。中原中也后知后觉不妥——姑且不论太宰治已经化了灰,首领的红围巾已经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三天,单说他这封信也绝不是下属写给上司的,况且太宰治那狗东西……啧。他用力划掉,另起一行写了“太宰”。

直到名字后面的两个点都画完,中原中也都没想好要怎么开头。深夜的情绪连同得知对方死讯时被压下去的那份一起发酵膨胀,堵在他胸口和肺部争抢氧气。钢笔的金属笔身被手指捂暖的时候他蓦地想起来,四年了,他写给太宰治的东西只有那些被当成废纸的工作报告。

早些年或许是写过信的,兴许是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反正不是工作报告,但总归是写过,他记得很清楚——彼时他们都还没当上干部,被派遣到意大利出差,他亲手挑的信封上贴着印着人头的邮票,当时太宰治还笑那人头秃得像长桌对面黑手党首领。

黑手党首领……中原中也看向窗外,霓虹灯的冷光和万家灯火的零星暖色铺就横滨的夜,他自己黑西装红围巾的剪影从玻璃上掉进这份安宁里,面目模糊,一时分不清是谁站在窗前。

中原中也想起来太宰治做首领的那天。

他接到太宰治的电话的时候刚确认了任务目标全部清除。催命一样的紧急电话的铃声吵得他眼皮一跳。电话那头环境安静得诡异,甚至能听清楚电流信号“刺啦”的声音,而打来电话的人语气平静,他说,中也,回总部,森先生遭遇暗杀,死了。末了没等他发问,又异常认真地补充道,是真的。

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中原中也想不起来,记忆里只剩下满地的血和呼啸而过的风。这辈子他从没有用异能那么快地奔跑过——好吧,现在是第二快了,最快一次是三天前从欧洲赶回来的时候。

那天他是在死人堆里见到太宰治的。满室黑白分明的西装里,太宰治脚下的血红得如同《完全--手册》的封面。黑风衣的少年半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站在血海中间,包裹着右眼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深红色的液体沿着棱角分明的轮廓蜿蜒到下颚,滴落在搭在小臂上格格不入的红围巾上。挂着围巾的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银纸——银色手谕,中原中也不用看也知道。

中原中也听到自己的皮靴跟敲在地板上,穿过大厅,把血淋淋的寂静砸得粉碎,最后在距离太宰治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接着是长外套落地的声音——那是他对太宰治行的第一个干部对首领的礼。

那天下午忙到中原中也根本记不清做了多少事,只记得堆积成山的文件、铺满大厅的裹尸袋、一项又一项的战略调整,等到结束已经是傍晚。收拾完残局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首领办公室,许是疲惫抽走了声带颤动的余裕,谁都没有说话。总部大楼顶层的走廊长得像巨兽的喉管,终年昏暗的壁灯伙同四壁华丽的暗色把少年的影子吞噬殆尽。

走到首领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太宰治毫无预兆地停住了,于是先前落后的半步被门框隔开,太宰治在门内,他在门外。太宰治回过身,中原中也注意到他手里抓着那条红围巾。灯光正落在围巾的下摆,那里颜色深了一块,他知道那是血迹——在整个下午的忙碌中已经干透了。

太宰治抓着那条沾了血的红围巾,维持着和下午和他见面时一模一样的姿势又说了一次:中也,森先生死了。

停顿了几秒后他用一贯轻佻恶劣的语气说,现在首领是我了哦,中也。那么以后中也就是我的狗了,我要求什么中也都要照做哦,啊还有……

中原中也看到他的眼睛:茶褐色的,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黯淡无光却执着地盯着他。

那一瞬间中原中也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boss死了,现在他们是首领和干部了,轮到他们来守着港口黑手党,地产、企业、势力平衡……boss、不,先代是怎么做的……

但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掉进那只茶褐色的眼睛里,和眼睛的主人依偎着蜷缩在同一道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下。

他听着太宰治故作轻松地喋喋不休,恍惚间记起下午他起身前,看到太宰治垂在风衣下的手,手里攥着给他打电话的手机,关节紧绷到发红。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搭档试图用言语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平摊在他们中间的血淋淋的心事盖住。

太宰治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中原中也想,没关系的,就算森先生死后他和太宰治真的没能撑起港口黑手党,就算他们真的落得流离失所不得善终,但总归到最后他们还是搭档,是知无不言、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会拼死去救对方的搭档。

哪怕再怎么讨厌彼此也一样。他在心里不情愿地补上后半句。

定心石般的想法撑住了他,他坚定地回视,努力让声音和平时别无二致:“够了,太宰。”

后半句“反正无论怎样我也都还在”碍于年少时的羞耻心,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空气又恢复到之前的沉寂中去。半晌,太宰治别过视线,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进去。

夕阳稀薄的光从云层后面映出来,像颜料不足的油画,他们四年里最后一次透过首领办公室的大落地窗看着圆日没入红酒般的日本海。光线消失的时刻太宰治喊他的名字,把那条红围巾递到他手里:

“给我戴上吧,中也。”

 中原中也闭了闭眼。

他眼下正站在太宰治那天的位置上,离窗户近得只消再迈出一步就能跳下去。


转身靠在窗台上,中原中也不再去看玻璃上的虚影。这样一来他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落在屋内唯一的陈设上。办公桌角的文件被挤得散乱,最上面一张盖着机密的红色印章。他不用仔细看都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正文是现在唯二知道“书”具体内情的两人的名字,旁批附赠一句专门用来恶心他的:“区区中也也想知道‘书’是什么吗?做梦吧~”写文件的人过于恶趣味,甚至还画了一条蛞蝓。

他几乎能从那文字的缝隙间看到他们十六岁的时候。

森鸥外“钻石只能用钻石打磨”的理念祸害了他和太宰治整个青春期,一起训练、做搭档出任务是家常便饭,一言不合恶语相向、打得上蹿下跳才是他们的常态。太宰治在找茬方面天赋异禀又乐此不疲,作为回报,中原中也打回去之余也乐得在把人从死神鼻子下面揪回来的时候大肆嘲笑一番。

当然,共患难的时候总是更多些:太宰治情报失误身陷敌营被吊起来打的时候他只身杀进去捞过人,他异能受限、差一点被泡进福尔马林的时候太宰治带人营救过;太宰治吞药服毒的时候他负责把人扛到森先生办公室,他在训练场开启“污浊”昏迷,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床边的太宰治;

任务不顺的时候他们被敌人全城通缉,在异国他乡东躲西藏,不得已乔装才脱身,任务顺利的时候他们被簇拥着参加庆功宴,坐在一群大笑的醉鬼中间一人一杯果汁——没办法,红叶姐放话,谁敢给两个未成年喝酒就要他好看。

十六岁的中原中也喝着港口黑手党特供的果汁,觉得他们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谁也拿谁没办法,就这样做冤家做搭档,直到将来他们谁做了下一任首领,港口黑手党繁荣昌盛。

可惜,命运的礼物从来明码标价,一只手推着他们同舟共济,另一只手凌空一枪打穿船底。

三个月后,他们找到了现在港口黑手党的最高机密——“书”。

那也是他在太宰治死后三天才知道的,太宰治开始布局这场宏大棋局的起点。

其实单论那天也没那么糟糕。中原中也盯着办公桌一角出神。那天甚至能排进他们俩和平共处时刻前三。

他们两个向来分头行动,那次也不例外。他清理完杂兵到达目标楼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其余成员已经回了总部,只剩下太宰治一个人坐在保险箱上等他,身边放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

中原中也一眼就知道太宰治憋着什么坏水等他,于是悄无声息地绕到对方侧后方,一把抄走书的同时向后撤到两步开外。太宰治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大,似乎刚发现他到场被吓了一跳,随即抬手要抢回书却抓了个空,开口时声音难得急促:“别打开!中也!”

可是晚了一步,中原中也在他喊之前已经翻开了扉页,叫他这么一喊惊得差点没拿稳。两人一时各自被惊得静止在原地,月光泼下来,留出两个静默的黑影。

中原中也望着手里已经打开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空白页,思维在“自己手里其实拿着的是个异能炸弹,一打开就会爆炸”和“太宰治在整蛊自己”二者间打了个来回,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一时间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却见太宰治已经利落地起身,两步跨过来,郑重地抓起他的手腕。

然而无事发生。人间失格连白光都懒得亮一下。

中原中也忍无可忍,薅着衬衣领子把人拎起来大吼:“你他妈有完没完?”

“啊——啊、真是失算。”太宰治没有挣扎,蔫得像一株干朽的菌,语气也不似平常恶作剧得手一般得意,反倒是松口气的成分更多些。中原中也不习惯地愣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太宰治已经趁机顺走了书,逃脱魔爪向楼梯走去。

“喂、”中原中也几步窜过去跟上,“你今天什么毛病?”

“嗯?什么啊——”太宰治挥挥手里的书,有气无力地棒读,“这位中原中也小朋友是得了什么一天不被整蛊就难受的怪病吗?”

“你给我好好说话!”

“好~好~我就是一个孤身一人在楼顶等同僚下班的普通可怜上班族,可以了吗——中也满意了吗——”

“所以你……刚刚就只是在这坐着?”

太宰治走到楼梯转弯处,抬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不然呢?”

“你不会是有什么陷阱没能实现所以在遗憾吧……这么说刚刚我拿到书的时候也是……”

太宰治的表情顿时变得肉眼可见的糟心,阴沉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咬牙切齿地说:“中也真是……完、全就是无、知的小矮人呢。”

中原中也摸摸鼻子,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所以刚刚那本书是真的有什么异能反应吗?”

太宰治顿了顿,阴渗渗地开口:“有哦。”说着他转身抬头看了一眼中原中也,“如果打开书就会被诅咒。”

“诅咒?”

“对,诅咒!”太宰治跳下台阶,语气严肃,“如果没有我的话,中也刚才就会从皮肤开始全身溃烂,内脏化成浓水,最后慢慢融化成一滩,直到变成——”

中原中也紧张地盯着太宰治:“变成?”

太宰治脚步一顿,仰脸表演了一个皮笑肉不笑:“变成蛞蝓形状的帽子架。”说完,又是一跃消失在楼梯转弯处。

……果然他就多余担心这家伙!

中原中也撇撇嘴,两步跳下台阶追上,意外发现太宰治在楼梯口黑着脸撑着门站着。

“你干什么呢?”中原中也疑惑。

“等你。”太宰治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等我?”中原中也惊奇,向门内看了一眼,是在平常不过的写字楼样貌,“里面有陷阱?”

太宰治“啧”了一声,满脸不耐烦地解释:“门是密码锁,中也要是不想进去,把墙砸开跳下去也请便。”

“对啊,之前不都是吗?”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松了手自己进去了。

中原中也自知理亏,跟上去问:“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太宰治不答,直到走到分岔口的时候才突然开口:“中也,要不要喝酒?”

“……哈?”

 

不是不能理解内心阴暗的搭档在任务结束后莫名心情糟糕到以至于从未喝过酒还要借酒消愁,也不是没有见过千杯不醉的酒客和各种各样离奇的醉鬼,但看着太宰治在他挑酒的时候自顾自灌完一整瓶,背靠着酒柜坐在地上直勾勾盯着他的样子,中原中也还是不免怀疑太宰治刚吹完的那一瓶和白天吃的不知道什么药发生了化学反应。

“太宰?”中原中也拎着酒瓶子在太宰治眼前晃晃。

坐着的人没反应,只盯着他不动。

“你这家伙,真醉了?”

太宰治不应,盯着他看了半晌,猛地蜷起腿,把头埋在膝盖上,整个人被黑风衣包裹成一团黑影。

麻烦。中原中也在心里“啧”了一声,转身倒了杯酒,盘腿坐在太宰治对面,学着首领的样子摇晃着酒杯。太宰治萎靡不振至此他也是头回见,之前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过是部下办事不力要多费些功夫,沉着脸阴阳怪气两句也就作罢,这种直接自闭的……

中原中也分神瞥了对面的煤球一眼,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今天晚上都别想回去睡觉。

再数二十下,他想,数到头,要么把这家伙打得问清楚怎么回事,要么直接敲晕扛回他的集装箱。

酒香沿着弧形的杯壁攀上来散了满屋,中原中也数到十九的时候,心有灵犀似的,煤球开始瓮声瓮气地叫他的名字:“中也。”

“嗯。”

“中也——”

“说。”

“中——也……”

“在这儿。”

在中原中也耐心告罄之前,太宰治总算知道适可而止。他开口,说得很慢,把每一个假名都拉得很长,像是要借此把一生的时间都塞进短短一句话里。

他说:“还好,还有中也。”

中原中也嗤笑一声,站起身,踢了踢太宰治的鞋尖。

“废什么话,我们可是搭档啊。”

太宰治的笑声隔着风衣穿来,闷声闷气的,起先只是断断续续的一两声,后来便像被风推来推去的老旧木门似的停不下来,做足了嘲讽意味。

中原中也叫他笑得心烦,安慰人的那点心思被搅得粉碎,忙了一天的疲惫趁着放松的时候翻涌上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伸了个懒腰:“喂,太宰,回去了。”

太宰治抬起头,近乎温驯地向他举起手。中原中也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他起来,然而在他的手将要碰到太宰治的那一刻,对方已经自己借力站了起来。黑色风衣的下摆拂过他的指尖,传来潮湿的触感,不知道是血还是汗。

“嗯,回去了。”

 

中原中也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灰白的烟雾在空气中扭曲、消散,一时恍惚,几乎要分不清那些是回忆还是想象。

当时的太宰治远比前几天死掉的那个鲜活。

倒也不奇怪,当时和现在隔了也有六年,且不说太宰治的布局是从拿到书开始,单就继任港口黑手党首领一事就不是能随便说说而已的。

从先代首领森鸥外死掉的那天起,他们被命运的因果律套上镣铐抽着走了四年。首领是组织的奴隶一句话诚不欺我,或者说像他们这样有所求的人都是如此,他要组织安然无恙,要横滨和平安定,太宰治……

中原中也把烟夹在指间,探手拽过旁边的烟灰缸。他的指尖抖得很厉害,烟头在棱角分明的边缘磕了几下,才露出猩红的火光。

太宰治应该也是想要什么的,只是他不知道。

说他不揣测上司心思属实是冤枉,太宰治做首领前一两年他们就这个话题聊过很多次,起因简单得始终如一——太宰治拒绝解释那些明明有更优解的作死行径:譬如毫无预兆地失踪一整天,回来时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譬如坚持以身为饵推进消灭敌方的策略,再譬如趁他刚应付完暗杀身心俱疲处理伤口的时候专程跑去拆弹……

中原中也想不通里面有哪件事是太宰治非做不可甚至要亲力亲为,他自诩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在太宰治“好嘛,中也,我保证是最后一次”的鬼话和“黑手党里首领的命令是绝对的”的威胁中,憋着把人拎起来打的火气几次三番地讲道理:你是不是计划要做什么事?你说实话,我和你一起做。

他嫌矫情没说出口的话是,我做你的最高干部这么多年,你有什么信不过我。

这种时候太宰治避重就轻、装腔作势两厢无果,就会严肃地沉默一阵,然后说,中也,只有这件事不能说。

中原中也质问未遂,在日复一日地确认里寒了心,没了脾气。

于是他们在港口黑手党这条船上各怀心事地做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和异能特务科周旋,和明里暗里各种组织对抗,在司法部培植亲信,控制商业,把根系伸向横滨每个角落。桩桩件件不得不做的命运安排接踵而至,太宰治忙于扩张港口黑手党彻夜难眠,中原中也攘外安内双线作战,两个人各自疲于奔命,身上的担子叠起一座高塔,直到沉得开不起任何关乎生死的玩笑。

太宰治大概对他们命悬一线的状态有所察觉,才会在那次刺杀结束后对他说:“来做吧,中也。”

那是太宰治当上首领之后他们最狼狈的一次。一名准干部成员受敌方异能操纵被做成人肉炸弹,在和太宰治汇报工作时当场爆炸,尘埃落定时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活人。他起身准备收拾残局的时候,太宰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像发现新鲜玩意的孩子。

“来做吧,中也。”

中原中也转过头刚要骂对方神经病,却被血腥味糊了一嘴。

太宰治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刚刚躲爆炸的时候都没有扑过来这么利索,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撞倒在地——好在太宰治这条狗还记得帮他垫一下后脑勺,没至于血溅当场。

办公室的吊灯碎成一地照不出光的心有余悸,太宰治把他按在玻璃的废墟里撕咬。碎片锋利的边缘嵌入脊背,嘴唇上的疼痛变得麻木,中原中也在痛觉神经的尖啸中被灌了满口太宰治渡过来的绝望,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淹死了。

有人说窒息的时候会看到走马灯。中原中也没有,他只觉得灵魂和肉体的链接像是接触不良的电灯。仅有的神志被一分两半,一半恶心到恨不得一枪崩了太宰治,另一半却兴奋到战栗,嘶吼着这该死的生活终于毁于一旦。

天人交战的间隙他无意间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腕——绷带松了,露出横亘在皮肤上的旧疤。他忽然想起,太宰治很久没有自杀过了。

中原中也一闭眼,卸了力,心想,算了。

由他去吧。

总归,自己是能保住他的。

太宰治发觉他放弃挣扎,攻势也缓下来,唇舌退出去时竟显出几分子虚乌有的恋恋不舍。他压着中原中也,像伏在珠宝上的恶龙,双臂把人锁得严严实实。中原中也隔着衣服感受到胸腔的颤动,后知后觉太宰治在笑。

然而笑声不过持续了几秒便戛然而止,太宰治再开口时语气平静得像见不到光的深海:“好疼啊,中也。”

中原中也把太宰治从自己身上撑起来,扳过对方的头,又吻了上去。

他们总在最激烈的事上惊人地合拍,战斗如此当下亦如此。中原中也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没干过,眼前的景象朦胧得像雨中的湖面,太宰治的脸在他的视网膜上隔着水雾映成晃动的色块,和他把对方从河里捞上来的场景如出一辙。快感的电信号从尾椎窜上来,像一场无声的海啸,他置身其中,被浪潮裹挟着,在濒临溺死的瞬间被摔回首领办公室的地板上。

太宰治抱着他,下巴支在他颈窝里,一起一伏的胸腔隔着揉皱的西服抵着他的,中原中也从若即若离的触感中感受着太宰治的呼吸,好像第一次发现太宰治是活着的。

“你……”他含混地开口,听着自己的声音落在地毯上没了下文,喉头的滞涩感截断了话头,落了两人一身的静默。太宰治没有接话的意思,贴着他耳骨擦过的呼吸轻得像亲吻风的蝴蝶。

中原中也在一片粘稠的沉默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推开太宰治站起来:“明天我让他们重新装修一下办公室。”

太宰治应得很快,语尾带笑:“好哦。”

“但是中也,下次不要吊灯。太疼了。”

数年搭档的默契足够让他们在绝口不提各自的动机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也足够让他们心照不宣地在搭档关系上新添一笔。

文件看腻的时候、战后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甚至太宰治的失眠期都是擦枪走火的高发时段。一句话,一个姿势,一次有意为之的触碰,一次心怀不轨的停顿,一个蓄谋已久的眼神……之后暧昧的火苗不分时间地点地烧成一场漫长的折磨,从痛苦和欢愉两方面来说都是——太宰治的舌头故意擦过他还在流血的伤处,而他反手按上太宰治绷带下发炎的刀口,两人各自吃痛,唇舌撕咬间弥漫着血腥气。

事后的时间算他们难得亲近又和平的时候。这种时候太宰治总是很沉默,沉默地从他的烟盒里摸一支烟,沉默地就着他叼着的那一根点燃,在烟草嘶嘶作响的声音里面无表情地望着关得严丝合缝的落地窗。

他知道太宰治想做什么。自由和自杀只有一字之差,而他们之间哪个也不能提,于是只剩下漫长的、望不到头的沉默。

要是发觉自己盯他看了太久,太宰治有时会举着烟,干杯似的靠过来,两个燃烧的光点碰在一处,寿命骤减的烟草爆发出短暂的光亮,罪魁祸首笑得心满意足:“中也,我们这样好像殉情。”

更多的时候是重复的对话。太宰治说,中也,我总有一天会死掉的。他就回,是吗,那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杀你的时候你可以挑一个死法。太宰治笑得喷他满脸的烟,在他被呛得咳嗽的间隙说,好呀。

若说还有什么变化,中原中也隐隐觉得太宰治似乎比以前更依赖他了,只是并不明显,像是鸡尾酒里多加的半勺柠檬汁。

太宰治开始在处理文件的时候要求他全程在场,有要给他看的文件就当场处理,有时还装模作样地询问他的意见,没有事务就让他在旁边待着,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出首领办公室的门,美其名曰贴身保护首领人身安全;

要么在他出国出差的半夜隔着时差打来电话,只为告诉他自己又遭遇了一次暗杀,断了几根骨头,要打几天石膏,在他压着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气时可怜兮兮地诉苦说,可是中也,真的好疼;

或者在他结束外勤任务的当天溜门撬锁摸进他家,开一瓶他的珍藏之后窝在沙发里,图谋给他一个“惊喜”,甚至有一次他提前结束任务回家,在门口碰到了正在撬锁的太宰治。

手里拿着铁丝的人笑得肆无忌惮,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偷鸡摸狗的行为归为首领对干部生活的关心。

中原中也早先对这些无聊的恶作剧气结却又无可奈何,今非昔比,太宰治成了他打不得的首领。但久而久之,人非草木,到底让他察觉出些“恶作剧”以外的端倪。

于是出差后的他会给太宰治带几件伴手礼,多是些当地的小玩意——毕竟太宰治从不缺名贵的东西——太宰治偶尔嘴欠两句,这个配色寒碜,那个设计俗套,蛞蝓的品味有待提升,却又总是照单全收;任务之后提前电话汇报成了习惯,后来甚至到不打电话总觉得任务没做完的地步;门锁的钥匙也丢了一副在太宰治抽屉里,还别扭地扔下一句黑手党首领撬干部门锁实在太难看。

但也仅止于此,此类诡异行为背后的原因被草草归结为上下级兼炮友之间的互相关心,成为他们不约而同拒绝去探究的黑箱。

这样也很好,中原中也想,他和太宰治能这样“相依为命”地走下去也不错。像他们这样终要溺亡在地下世界的人,有彼此做稻草已是万幸了。

可他忘了,他们认识得太早,一起走得太长,早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力分给对方了。

 

中原中也揉揉眉心,骂了句矫情。他把钢笔撂在信纸上,走到桌前又看了一遍那张整蛊道具似的文件。

那是太宰治留下的唯一关于“书”的文件。

那本空白的“书”至今在港口黑手党最安全的保险库里锁着,除去死了的太宰和先代首领森鸥外,加上活着的中岛和武装侦探社的芥川,剩下没人知道那本书具体是怎么回事,包括他。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牙关一紧,被烟卷不轻不重地硌了一下,浓稠的苦涩从太宰治死亡割出的伤口上滚过,碾出一声自嘲的嗤笑。

他本以为,除了真心,他们之间是可以交付全部的关系。

可惜只是他一厢情愿,太宰治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提醒过他。

“允许?才没有请求允许呢,中也。你是干部,而我是首领。以及在黑手党命令是绝对的。不重视指挥系统可不行呢。”

听听,冠冕堂皇得像个衣冠禽兽。首领和干部,确实足够把他们四年的关系说得明白又透彻了。

他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啊,中原中也眯起眼睛,想起来了,当时他忙着考虑怎么防止太宰治身首异处,说的是:“啊这样吗,那随便你。”现在冷不丁叫回忆的暗箭在胸口打个对穿,侧腰上的伤口跟着撕裂似的疼起来。中原中也没去理会,不过是三天前来不及确认目标全部死亡而被放了冷枪而已,到底不如太宰治一句话威力巨大。

那天他还威胁白虎说,“让首领死掉的话饶不了你……因为这家伙终有一天,是要由我来杀掉的。”

由我来杀掉。

如果太宰治没自杀……中原中也咬着烟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杀了他。

或许几年后,或许永远不会。

这件事在四年间成了遥不可及的信念,吊着他向前走,太宰治心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噩梦般的四年仿佛透支了几辈子的疲倦,稍有不慎就死于非命的生活在两人身上磨出厚得能压垮人的茧。这样永远不会到来的信念像是保险栓,把作为枪的太宰治和作为子弹的他安置在原地。

然而所谓“永远”只是当下的幻觉,末日终至,太宰治布局完成,保险栓打开,扳机扣下。

好样的,太宰治,怕是拿到书那天就想好了要从几层跳下去,知道自己活不长,才敢这么拿命来耗。大概也早知道办公室一别是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还要硬扯着上下级关系,专门留着恶心自己。

真是……太恶劣了。

后腰的疼痛愈演愈烈,绷带浸湿后的黏腻感逐渐扩散,中原中也倒抽一口冷气,撑着身子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轻车熟路地翻出医药箱和一卷新绷带。

处理伤口不过小儿科,等失血的眩晕感过去的空挡,中原中也想,也还好,他们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句话总归不是恶心人的上下级关系和“那随便你。”

不过也比这好不到哪里去。

那天他离开办公室没多久就收到银的消息,说欧洲出了点问题,事态紧急,太宰治让他低调行事,乘最近一班航班去,机票已经订好了,两小时后起飞。他安置好行李坐下的时候,太宰治的电话卡着起飞前的五分钟打进来。

“还顺利吗,中也?”

“五分钟后起飞。”中原中也汇报完,顿了顿。他直觉其中不只是“出了点问题”这么简单,欧洲那边一直有可靠的亲信盯着,再怎么说也没有非他去不可的理由:“非走不可吗?”

“你知道的,中也。”太宰治的声音经由电话信号一轮转码,听起来有些失真,温柔得几乎像是安慰闹脾气的恋人,“只是又一次分头行动而已,中也信不过我吗?”

“……不敢。”

“那,任务小心,中也。”

中原中也忽然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然而这想法冲到舌尖的时候却早已空空如也,贫瘠得无法撼动声带,他本该有好多话想说的。

也许是他沉默得久得反常,太宰治问:“中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飞机上的广播第二遍提示乘客开启设备飞行模式,中原中也拖无可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回来后总能想起来要说什么的。

“要起飞了,先挂了。”

“嗯,武运昌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中原中也从飞机的舷窗望出去,夕阳带着熟悉的欲言又止的既视感扑面而来,他想起来,像这样有什么话要和太宰治说的情景,不知不觉已经攒了很多次了:太宰治第一次灌下一瓶酒的那天,太宰治带上红围巾的那天,太宰治和他说要换吊灯的那天……

那他要说什么呢?中原中也思忖良久依然没有头绪。

手机传来银的消息,是欧洲情况的文件。

嘛,算了,这种事等从欧洲回来再想也不迟。中原中也点击接收,屏幕上环形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

如果实在想不到说什么,至少要给他一个拥抱。

进度条伸展到末尾,中原中也投入到文件中去。

 

而这一次,太宰治也没等到。

 

从欧洲赶回日本需要多长的时间呢?

平均跨越8个时区,飞机需要13小时,如果事态紧急,时间可以压缩到一半。

那家伙是故意没带红围巾的,中原中也盯着太宰治湿透的黑色风衣想,他知道这样自己就不得不在日落前先去一趟他办公室。

那间暗了四年的办公室天光大亮,紧闭了四年的玻璃墙大开着,收尽横滨的暮色。

太宰治一句遗言都没留,唯独给他留了一扇窗。

 

天光亮起来。

中原中也抬起头,在晦暗的光里,他的思绪闪回到刚刚醒来前他做的梦。

那是他第一次做梦,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里,唯一清晰可见的是攥在手里的红围巾。他拽着其中一头向前摸索,看到站在道路尽头的太宰治。

太宰治穿着黑色的风衣,沉默地笑着,像他们十六岁的时候,刚得逞了某次恶作剧一样。

接着那个他很久没听到过的声音说,中也,祝你自由。

于是醒来之后他想,或许该给太宰治写点什么。


如果他能知道太宰治的计划,如果他能早点赶回来……

中原中也又深吸了一口烟,他懒得去想自己要是发现太宰治的计划会怎么样,青花鱼那家伙,能让这种事发生才是见了鬼。

他走回窗台前,盯着那两个字,手里的钢笔拿起来又放下。

是啊,他还能写什么呢?

一句称呼早把他们这些年说过的话说尽了。

剩下那些生前没来得及的、没说出口的话,死后又要怎么说呢?

烟头快要烧到指尖,中原中也把烟呼出来,长长的,几乎像是叹了口气。

去他妈的太宰治。他骂了句脏话,把烟头按灭在纸上。红光仅剩的温度吞噬掉墨迹,黑色的烟灰沉默着,在雪白的纸上。

死后下地狱的人,烧什么信呢。


Fin.

后续:【太中】迟迟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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